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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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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上的夢有紛繁的場景。

夏日艷陽下芙蕖灼灼,賞荷時周瑜將手掌攔在孫婺額頭為她遮擋陽光;吳宮宮宴之上,周瑜一邊與同袍寒暄,案底下卻與孫婺牽著手;出師北上前,兩人為即將到來的分別而緊緊相擁……

在這些場景中,陸績是偶遇他們的路人,是坐在他們後排的同僚,是主持祭禮的太常。

陸績如今學會了挑揀自己的夢,夢中這些不重要的場景,潛意識裏總是能快速略過。然而待樓船靠岸,他被人從夢中叫醒時,始終沒有夢到孫婺所說《念奴嬌》。

和陸遜從船上下來,周瑜已經領兵在一旁引導,一千多人的隊伍太過龐大,下船整列又花了許多時間。

陸績從孫婺那兒知道他也記起了前世,只不過有了袁耀的前車之鑒,他如今不能肯定周瑜是不是真的只是想知道那首“詞”,或者還有別的目的,便不由多看了幾眼。

註意到他的目光,指揮隊伍往於湖而去後,周瑜驅馬至陸績面前,“公紀有話想同我說?”

趁他過來,陸績正好有個問題,“公瑾近來常常做夢嗎?”

周瑜停頓了一下,略一思索,答道:“夜夜無夢。”

當夜,千餘之眾駐紮在於湖城外。

魯肅果然十分在意著書之事,晚間也不與周瑜敘舊,直奔孫婺帳篷外,頂著寒風與她商討更新事宜。說是商討著作,實際上由於現今的紙十分金貴,寫作成本太大,於是兩人先討論了一番如何改良以及大量生產紙張。

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帳篷外兩人的對話,恍惚中,陸績進入了夢境。

……

“……主公您雖心胸寬大,您的妹妹孫婺,真乃十足的妒婦、悍婦,若她早些給公瑾納兩個小妾,怕是您與公瑾如今也能結兒女親家了。”

宴席之上,程普醉醺醺地說著。

“不過如今也不晚,說起來,我家還有個適齡的女兒,許配給公瑾或許正合適……”

夢中程普與韓當的對話與此前一致,陸績以為自己進入了與從前一樣的夢境。他接著看下去,夢中的自己也無異樣,借口更衣,便去了後院。

後院春夜涼風拂面,鼻間能聞到一股悠悠梨花香。

而這次的孫婺卻不一樣了。她一身紅衣,站在梨花樹下,著裝明艷動人,神色卻似乎有一絲恍惚。

“唐突了。”看到她,他略一施禮,準備離開。

孫婺正看著一樹梨花出神,聽他說話便道:“陸公紀,你別走,我找你,想叫你幫我個忙。”

說完,她踱步到他面前,朱紅色外衫卷起一地的梨花花瓣。

“何事?”夢中他問。

何事?陸績想,這夢境與之前太過相似,或許出於同樣的原因,過了這麽多世,孫婺還是沒能自己從困境中走出來。

果然,孫婺在他面前站定,說:“你應當知道,我沒有子嗣,無論用什麽辦法我也不可能有子嗣。所以,我想叫你給我夫君周瑜蔔一卦,你便說他命中便不該有孩子,也好斷了別人往我們這兒塞人的心思。”

說完,她目光灼灼看向他,“陸公紀,你能幫我嗎?”

孫婺此時的美貌容顏楚楚動人,然而,再來一回,夢中的他也並沒有心軟,只將從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。

“你這是弄虛作假,但我不喜歡騙人……而且作為姻親我得提醒你一句,你這方法本來也不能治本,又能栓得住誰呢?”

這話說完,他便告辭離去。

離開後院之時,他轉頭朝她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。這次,孫婺仍舊孤零零地站在那兒,沒了歡脫靈動,是真正的清冷孤寂。

旁觀著這場夢境,陸績十分奇怪——如果是上次之後的某一世,孫婺早該知道其他行之有效的方法,而不是再來做一次無用功,再來他這裏碰一回壁。

然而,夢中他無暇細想,視角只能跟著自己回屋更衣。幸而更衣之後,夢中的他又一次鬼使神差去了後院,他便又一次見到了孫婺。

這次梨花樹下只剩孫婺一人,她失神地坐在樹下,手裏碾著花瓣玩。

聽到腳步聲時,她猛地擡頭,作勢便要起身。可在看清來人之後,嘴角正要漾起的笑又悄然消散了去,身體也重新坐了回去。

“你在等誰嗎?”待孫婺坐下,夢中的他好奇問道。

孫婺頹然道:“不曾。”

“雖是唐突了些……你心裏若有事也可同我一說。”大概是被她這樣子打動,夢中他並未離開,不怎合禮數地,他也在梨花樹下坐了下來。

孫婺奇怪地看著他片刻,也不知處於何種原因,最後真破罐子破摔似的向他敞開了心扉。

“陸績,說出來你應當也不會明白,其實我有無數種叫人少說閑話的方法。”她雙手撐著臉頰,雖仍是頹然,但在這一刻,她的眼中十足清醒。

“但是,我曾經有過非常圓滿的一生,後來無數次都不如那一次圓滿……所以這一生,我處處小心,想叫所有事情都如那一世那樣發展。”

說到這裏,清醒散去,眼中又只剩迷茫,“可你們雖不曾變,我卻不一樣了,我好難叫自己同從前一樣。就比如我這身衣裳吧,我已經忘了,我從前穿的是水綠色的,還是朱砂色的,還是月華色的……”

嘆一口氣,她不自覺落了兩滴淚,“我想和以前一樣,可是這好難……事到如今,他沒有來,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錯了哪一步……”

知曉孫婺處境的、現實的陸績如今已成了局內人,完全清楚了她的動機,也能夠體會到她心底的難過。但是他想,如果自己在場,大約除了將她抱入懷中,並不能說出什麽可以安慰她的話。

然而夢中的那個陸績還是個局外人,他仔細消化了她所說的話之後,雖有不解,卻還是看著孫婺說:“所以最後你只是把自己拴住了嗎?”

聽到這裏,孫婺一楞,也凝視向他。

正廳傳來一陣陣熱鬧的喧嘩,而在這寂靜的後院裏,時空似乎凝滯,只剩一棵繁盛燦爛的梨樹,兩個默然對望著的人。

過了許久,孫婺才忽然破涕為笑,“你說的對,我栓得住誰呢,我不過是拴住了自己。這世界本就荒誕,我卻還一次次迎合,這世界本還有其他有趣的事情,我卻不再去探索,再這樣下去我該自己鄙視自己了。”

說完,她振作了起來,從樹下站起,朝他嫣然一笑,臉上仍帶著淚痕,“陸績,你果然是個小仙童……”

拍拍衣裳上沾染的花瓣和灰塵,孫婺正要離開,忽然想起了什麽,她又轉頭。

“陸績,後日我夫君出征,我想叫你主持祭禮,祭禮的鼓吹曲,你便用我那首《擁離》重新填詞的《念奴嬌》,行嗎?”

被她認可大約也很快樂,夢中的自己做出一副大齡小仙童該有的樣子,微笑著淡然點頭,“可。”

……

這一段夢到這裏便結束了,陸績夢醒時是深夜,帳篷外已沒有了說話聲,孫婺也已經在他身邊入睡。

陸績的身體靠著帳篷的一邊涼颼颼,靠著孫婺的一邊卻全是暖意。

他花了很久的時間來緩和心緒,之後,他在黑暗中翻身,從背後抱住孫婺,輕輕喚了一聲:“阿婺……”

他以為孫婺聽不到,孫婺卻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:“……你這小孩……又做噩夢了?”

“嗯。”陸績又抱緊了她一些。

無奈嘆了口氣,孫婺翻身將陸績摟進懷裏,又說:“睡吧,我在呢,不用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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